“吃”工业垃圾的甲鱼

颓废猎人

温室养殖的甲鱼不冬眠，为保持恒温，浙江省湖州市一些养殖户燃烧工业废料给甲鱼供热。甲鱼不冷了，可冲天而起的烟尘，却给这里的天空罩上了一张“灰网”。

　　每年10月至次年4月，天空中蒸腾的滚滚黑烟，令村民掩鼻，桑蚕死亡。

　　甲鱼养殖户刘成的房前，堆着黑色条形海绵状的工业垃圾，没有任何覆盖。他娴熟地拢起大堆垃圾，塞入锅炉内。顿时，烟囱里冒出滚滚黑烟。

　　刘成所在的浙江省湖州市南浔区善琏镇皇坟村，像他这样天天燃烧工业垃圾的不在少数，因为他们都有一项共同的产业养殖甲鱼。

　　“这些黑色条形海绵状物品是汽车制造行业用来装潢车内的下脚料，有油性，很好烧，雨淋了也不要紧。整个村都是烧这东西。” 刘成告诉记者

　　刘有两个大棚，每个棚一年养殖两万只甲鱼。“一年要烧掉50吨类似工业废料。”

　　甲鱼养殖户们为了加快甲鱼的生长，将这些工业垃圾送进锅炉燃烧，给甲鱼供热。对需要24小时不停给甲鱼供热的养殖户来说，燃料的成本越低越好。

　　民主与法制社记者调查发现，工业垃圾、化工废料正成为甲鱼养殖供热的燃料而大量使用，成百上千的烟囱吐着有毒的黑烟覆盖天空。据当地村民讲，每年10月到次年4月，这里成天“黑烟滚滚”。

　　

　　“甲鱼”村庄
　　湖州市南浔区善琏镇是温室甲鱼养殖密集区，随便进入一个村庄，吐着黑烟的烟囱随处可见，天空像蒙了一层蓝色的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带着醋味的呛人气味。

　　在皇坟村这个小小的村庄，聚集着100多个温室甲鱼养殖户，高耸的烟囱、黑色的大棚是温室甲鱼养殖的特征。这些甲鱼棚散落在农田里，村道两侧小山似的堆放着用来作为供热燃料的工业垃圾。

　　这些工业垃圾有的用雨布覆盖，有的裸露，乌黑肮脏。还有露出海绵的沙发及泡沫制品。

　　记者以燃料供应商的身份与养殖户攀谈。刘成笑道：“已有多家供应商来过了，也有上海的老客户。”

　　在这个村，甲鱼养殖户普遍有多个大棚。朱军在皇坟村养甲鱼近10年，距刘成的甲鱼棚不过百米，远远望去，有三个高耸的烟囱。

　　“锅炉一天也不能停，必须24小时给甲鱼供热，过年也一样，保持30度恒温。” 朱军不断地给锅炉的炉膛里放进这种黑色条形物，火焰很旺，滚滚黑烟霎时弥漫天空。锅炉产生的热气通过管道进入甲鱼棚，使冬天的甲鱼仍然保持旺盛的食欲。

　　自然状态下的甲鱼从出生到成年上市需两年时间，期间有冬眠。而通过温室养殖只需6至8个月即可上市。这段时间，甲鱼会被不停地被喂食。

　　朱军有4个大棚，两年养三季，产出20多万只甲鱼。朱军说，他们的甲鱼有专人来收，发到全国各地。

　　当着记者的面，朱军脱掉上衣，赤膊端起一脸盆饲料，打开大棚的门，一股热浪夹着腥臭的呛人气味扑面而来。朱军随即带上门。他在里面的时间并不长，每天喂食三次，时间分别在凌晨、下午、21时许。

　　有村民举报，养殖户选择晚上给甲鱼喂食是为了避人耳目。因为在喂食之前养殖户要加一次热，这时候烟囱都会冒出黑烟，污染也最严重。

　　除了大气污染外，养殖甲鱼的废水也径直排入田里和河道。记者看到，甲鱼棚前河沟里水变黑，还有死甲鱼。

　　但养殖户们对此并不担心。一直以来，环保部门对农业生产，尤其是水产养殖业的监管很缺乏，养殖户的违法排污几乎是零成本。

　　“没有人管，谁管？村支书也在养甲鱼。”朱军指着他对面的甲鱼棚说。刘成说，他们村的村支书去年底卖完了甲鱼，现在正休息。“今年肯定会再养。”

　　不过，燃烧的臭味让养殖户们也喊吃不消。喂完甲鱼后，朱军关上门，开着小汽车驶离村庄。

　　尽管温室甲鱼收益带来村民富裕，但环境的污染也让村民们叫苦不迭。受访的村民说，一到黑烟四起的时刻，他们都紧闭门窗，不再出门。

　　一位家住湖州在善琏镇工作的公司职员说：“不光是空气差，水也不行，我们办公室装了净水器，要过滤两遍才能喝，过滤器上都是黑糊糊的脏东西。”要不是他年龄偏大难找工作，早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湖州农村以养蚕闻名，有毒物质的烟尘落在桑叶上，蚕吃了桑叶会导致死亡。为此，乡村干部会提醒养殖户每到养蚕季节禁止燃烧工业垃圾。

　　化工废料做燃料
　　即便如此，养殖户还是偷偷地烧，更多的时候他们并不遮掩。朱军认为，他们现在烧的汽车装潢废料是目前为止最实惠的燃料，每吨300元。

　　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煤炭、制鞋厂的下脚料、化工废料都成了养殖户手中的燃料。在善琏镇，流传着一句笑话，“除了死人以外，什么都烧”。

　　记者也看到，在一些大棚前堆放着纺织厂的下脚料，还有盛有不明溶剂的大铁圆桶。

　　“他们还烧洋垃圾，洋垃圾以塑料制品为主，各种包装袋，偶尔也有一点医用垃圾，安全套也有，听说也有人捡过外币。洋垃圾他们要晒干的，一般都放在自家门口的晒场上晒的。”有村民告诉记者。

　　朱军透露，他的这种汽车装潢废料供应商也来自上海汽车制造企业，有两家，直接送货上门。

　　但养殖户们仍然抱怨，燃料价格偏贵。由于去年底甲鱼行情走弱，赚头减少，有的还亏了本。他们咒骂起燃料的中间商。

　　以前，这些来自上海的工业垃圾，委托给一些公司处理，委托方需付费。自从这些工业垃圾找到了温室甲鱼养殖去处后，竟变成了赚钱的抢手货。

　　“早些年，是供应商直接送来，后来一些人看到有利可图，当起掮客，到上海去收，再拉来倒卖。”提起这些掮客，朱军满肚怒火，“那些中间商十分可恶，在我们这里推销搞竞争，抬高价格。如果没有他们，价格还要便宜。”

　　在朱军记忆中，这些汽车装潢废料最便宜时只有100元一吨，冬天最俏时竟抬到500元一吨，还买不到。

　　按照朱军的算账，养一只甲鱼扣掉成本，去年他只赚一元钱。与他相邻的养殖户沈彬去年亏了本。在沈的大棚前，除了汽车装潢废料，还有几个破烂的沙发。“管他呢，哪个便宜烧哪个。烧煤炭肯定烧不起。”

　　据南浔区农林局统计，南浔区温室甲鱼养殖共有1456户，面积230万平方米。主要集中在善琏、石淙、千金、菱湖、双林这几个乡镇。而据养殖户们透露，基本都以工业垃圾为燃料。

　　养殖户称，如果按每户一年燃烧50吨工业垃圾计算，一年就有7万多吨，即使减去一半，数量也是惊人。这些工业垃圾燃烧后所产生的黑烟，给当地环境带来严重污染。

　　环保局：这是农民的致富渠道
　　但这一切并不为外人所知，带给这个地区的是骤增的GDP和荣誉。南浔区水产养殖在浙江省排名数一数二，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2012年水产养殖业产值12亿元。荣誉的光环掩住了伤痕累累的环境。

　　据当地居民反映，这几年来，他们一直向环保部门举报，但仍是老样子。湖州当地主要的论坛上也有相关帖子。

　　“其实当地的环保部门和政府都知道的。”一位举报者说，有一段时间，政府派人守住路口不让洋垃圾运进来，但只守白天，晚上还是运，并且也没守几天。

　　如果不是1月份雾霾深重爆出令人咋舌的PM2.5数据，很难想象这个有着“山清水秀、鱼米之乡”之称的城市污染如此严重。1月份，湖州PM2.5是浙江省污染最严重地区之一。

　　尽管湖州官方没有给出温室甲鱼养殖是导致PM2.5数据骤升的原因，但《民主与法制时报》记者注意到，在杭州市，PM2.5污染最严重的地区在余杭区临平，1月份，有13天重度污染、12天中度污染、4天轻度污染。入冬以来，这个既没有密集人口、也没有拥堵车流的新城，却成了杭州空气最糟糕的地方。

　　恰恰，这里是温室甲鱼养殖密集区，也是当地重要的支柱产业。2012年12月，余杭区环保局现场检查显示，甲鱼棚每个烟囱头的烟尘排放浓度平均高达700毫克/立方米，超过工业炉窑排污标准3倍多，属于重度污染。

　　与湖州相比，临平甲鱼供热的燃料是木渣。这里2005年前用锅炉烧煤，后因污染严重改为用木桶烧木渣。显然，湖州养殖户的做法有过之而无不及。

　　杭州市余杭区环保局副局长钱军告诉记者：“燃烧煤炭和木渣都会释放二氧化硫和氮氧化物这些对人体有害的气体，煤炭燃烧的释放量要多得多。有的养殖户为了节省成本，也会烧工业废料，有时附近居民反映臭味难闻，应该就是燃烧工业废料所致。”

　　临平甲鱼温室总面积约114.5万平方米，不到湖州南浔区的一半。但污染之严重已经令全杭州市民震惊。

　　据浙江省环境监察中心有关人士介绍，1月份，PM2.5污染严重的地区集中在杭州、嘉兴、湖州、绍兴地区。而这4个地区恰是浙江省甲鱼养殖业的主要集中地。

　　上述人士强调，养殖甲鱼燃烧木屑、秸秆所产生的污染会提升PM2.5数据，燃烧工业垃圾则更严重，还有毒。

　　与湖州市相邻的嘉兴市也是养殖大市。1月份PM2.5数据紧随湖州。嘉兴市海宁市许村镇与临平接壤，许村甲鱼温室面积超过200万平方米，燃料既有木渣、煤炭也有工业垃圾。

　　被称为国内甲鱼养殖第一大省的浙江省，全省年产值超过70亿元，占到全国市场供应量的一半。农业部门统计，2012年浙江省各地新建甲鱼温室大棚超过总量30%。

　　“2012年可以说是温室甲鱼养殖的最高峰。目前温室增温以燃烧木渣和煤球为主，污染问题更严重。”浙江省水产技术推广总站种苗科科长杜建明说。

　　如果不是由于深重雾霾下爆发的PM2.5数据引发人们的关注，这种粗暴的温室甲鱼养殖方式也许还会继续蔓延。

　　“今年1月1日正式监测PM2.5后，一个月时间，临平空气基本都是污染的。”杭州市余杭区环保局副局长钱军说。

　　临平的温室甲鱼养殖污染被当地媒体披露后，地方环保部门十分被动。但他们也有辩解。

　　“现行《大气污染防治法》并未涉及农业生产污染的相关内容。”钱军说，养殖户的非法排污他们只能做引导，不能依法查办，因为在法律上基本是空白点。

　　“这种说法是不负责任的。”浙江一名环保官员指出，《大气污染防治法》对存放、排放污染物都有明确的规定及处罚条款，而浙江省也有对温室甲鱼大气污染查处的案例。

　　不过，至今湖州市环保局南浔区分局没有对一家排污的甲鱼养殖作出过行政处罚，该分局副局长、监察支队副支队长徐晓荣甚至认为，处罚不是很人性化的，毕竟这是农民的致富渠道。

　　无效的整治
　　不能说南浔区无视甲鱼养殖的污染。在2012年该区农林局和区环保分局搞了一次集中整治“黑烟囱”行动。不过选择的时间很有意思，是在入冬之前，即养殖户还没有开炉。

　　整治被宣布很有成效。“共整治了2000个黑烟囱，要求养殖户配套设施（除尘）到位，工业垃圾不能烧，不冒黑烟冒白烟。”徐晓荣说。

　　在徐晓荣看来，现在燃烧工业垃圾肯定没有，都是烧木屑、木材为主。

　　但包括朱军在内的多个养殖户明确对记者说，木屑要700元/吨，根本烧不起。

　　南浔区农林局局长潘金宝胸有成竹地告诉记者，现在每个村路口都有监控探头，还有设卡，工业垃圾车根本进不来。“经过整治，情况比以前好多了。”

　　这显然与记者暗访的情况大相径庭。在皇坟村相邻的姚家桥村，多达二三百个烟囱吐着黑烟。离村口不远处的一家甲鱼养殖户，房前道路两侧堆满了工业垃圾，烟囱里冒着浓浓黑烟，养殖户正忙碌地往炉子里放工业垃圾。

　　见装扮成燃料供应商的记者前来，几名养殖户围拢过来，表示有工业垃圾尽管拉来，越多越好，价钱好商量，肯定要的。但他们强调:“货拉来要验货”。

　　一名养殖户从堆放的工业垃圾中抽出玻璃丝、石棉等垃圾，“这种，他们掺进去的，烧不着，送给我们也不要。”

　　（文中养殖户为化名）